文/杨澜 摘自新书《世界很大,幸好有你》
马云说,他当学生那会儿,常到西湖边找老外练口语。这让我想起20世纪80年代后期自己上大学时,周末去紫竹院公园的“英语角”的情形。
在一个长满松树的小山上,每个周日上午,聚集着少则三四十,多则上百的人。以大学生和研究所学者为主,也兼有老外和华侨。还有些穿着时髦的人,只缠着女孩聊,炫耀自己的蛤蟆镜、录音机,把这儿当相亲地点了,也顺便兜售点黑市外汇什么的。老外是这里的稀罕物种,大家想把英语说得标准点,自然是先围上他们。你从哪儿来呀,结婚了没有,挣多少钱,真没有不敢问的。
面对这简单直接的好奇心,老外也只有招架着。现在想想,他们来这儿到底图什么呀,义务陪人练英语吗?大概是因为当时老外在中国出行受到的限制比较多,在这种场合才能交往一些普通的中国人,了解他们真实的想法。
在这个没有风景的小小角落,无论刮风下雨,数九寒天,总有一群人有时举着伞,有时跺着脚,有时吃着风沙,说着带各种口音、有时只有自己听得懂的英语,执着地练习着。因为这些人心中有个模糊的梦想,要去探索一个更大的世界,而英语是通向这个世界的钥匙。
真应该问问马云,在找陌生的老外说英语时,锻炼的是不是只有语言,抑或也包括一种勇气?为什么更多的中国人在国际社交场合总是安静地躲在角落,或与其他中国人围成一个小圈,说着中文?我们在纠结什么?单是害羞,还是不知说什么,怎么说? 虽有苏秦的雄辩之才,诸葛亮的舌战群儒,中国的主流文化里对能说会道这事儿带有轻视:“君子敏于行,讷于言”“巧言令色,鲜矣仁”;还带恐吓:“祸从口出”;或警告:“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学校教育并不看重或培养学生的口头表达能力,也不鼓励提问,以至于在很多学校,课堂按是否安静来论优劣。
抛开性格内向外向之别,自我意识太强的人往往过于在意别人的评价。相对封闭的环境更强化了这种自我意识,或者说不安全感。在很长时间里,人们不得不在意周围人的评价,因为这些评价直接影响着分房、涨工资、评职称,甚至下一次“运动”中会不会受批判。这种谨慎和防范,已成为我们父母这代人的集体记忆。所以我们报考大学时,父母大多希望孩子“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样,一来可以学点傍身的真本事,二来可以避开人文学科容易触碰政治的危险。还有一点,就是经历了“文革”的动乱,他们对信口雌黄、翻云覆雨的人不信任,所以总是念念不忘地提醒儿女“少说为好”。于是我们的语言环境是怎样的呢?听得最多的是陈词滥调的“报告”,而不是真情实感的演讲;是居高临下的教训,而不是平等的交流分享。 这种文化和时代背景,老外一开始不太懂。在他们看来,有独立思考能力,敢于直抒己见正是教育的目的所在。在国外,不仅学校鼓励学生表达个人观点,重视陈述和辩论,有文化的家庭还鼓励孩子在餐桌上就时事和哲学命题辩论。肯尼迪家族就是如此。据说在他们家里,能否清晰地表达观点、有逻辑有文采地辩论,是博取父母宠爱的关键。即使出身普通家庭的孩子,能否在社交上成为受欢迎的人,也是他们很在意的事。有没有异性约会,班上选举能得几票,课堂讨论中是否发表了聪明的意见,能不能代表同学毕业致辞,毕业舞会的舞伴是谁,都决定着校园生活的品质。这种文化背景的不同,让改革初期到中国执教的外国老师也很不适应。
记得我在北京外国语大学读书时,一次一位外聘美国教授问满满一个大教室的同学有什么问题,竟无一人举手。他激动地掏出一美元的钞票,声称:“怎么会没有问题呢?只能有两种情况——我讲得太无聊,或你们根本没有听!谁提问我给他一美元!”
这让我深受震撼,也感到被羞辱,愤而举手……还好他没叫我,因为我头脑中其实一片空白。
虽然每个人的表达天赋不同,但语言能力是可以被训练的。看过奥黛丽·赫本主演的电影《窈窕淑女》吗?那位把她从贫民窟带出来的语言学家,坚信只要有标准的口音,外加举止的训练和时尚的衣着,这位出身贫寒的女孩就可以融入英国上流社会。有一个场景是语言学家反复教女孩念以下的绕口令:“The rain in Spain stays mainly in the plain.”这句话练习的元音只有一个【ei】,但这却是一个足以反映一个人身份和家教的元音。女孩练到筋疲力尽,昏昏欲睡,在语言学家的一再激励和训斥下,最后终于掌握了标准的发音。接下来,就可以穿戴整齐,去Royal Ascot(皇家赛马会)试试运气了!
在需要英语的社交场合,很多中国人感到胆怯,怕发音不好、语法出错,人家笑话。再说学校里教的那些英语句子好像也用不上,说完“How are you ?”“I’m fine, thank you.”然后呢?总不能说“What is this ?”“This is a table.”吧!
1994年我到美国读书时,先在纽约大学继续教育学院参加了三个月的纪录片电影工作。中午同学们喜欢三三两两地坐在教学楼旁边联合广场(Union Square)的阶梯上吃饭。一天我看见三四个同学正谈得热乎,不禁凑上前去:“May I join you ?”(我能加入吗?)“Yes,of course !”(当然。)他们朝我一笑,挪出个位子,又继续热烈地讨论起来。
我就先听着呗,想着什么时候合适插话。你猜怎么着,整整四五十分钟,就听他们在那儿喷,我竟然一句话也没插上!因为他们谈的那些纪录片电影和导演的名字,我一个也没听说过!学了四年英语专业,做了四年央视主持人,愣不知道说什么。嗐,别提多有挫败感了,只好臊眉耷眼地低头吃着比萨,还问人家需不需要续饮料。我想人家心里可能也在琢磨:这个中国同学怎么这么爱吃啊?
比语言能力本身更重要的是谈话的内容。这其实也不神秘,无非是事先做好功课和一颗好奇心、同理心。
CNN的退休主持人拉里·金(Larry King)曾写过一本回忆录,名为《如何随时、随地、随意交流》(How to Talk to Anyone, Anytime, Anywhere)。在他做电台主持人时,为了练习采访的功夫,就坐在超市门口,不管进来什么人,只要人家愿意,就拉过来采访,练就了一身观察和提问的好本事。他在46年的职业生涯中采访过近四万人次!
他常常从老百姓的角度问常识性问题。比如有一次他问一位天主教大主教“你有几个孩子?”,对方惊愕不已,他却哈哈大笑,说是开个玩笑而已。如果我有机会采访他,倒是很想问问他:“你离了七次婚,是什么让你决定结第八次婚?”话说回来,拉里·金的沟通理论说明了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只要愿意,你可以跟任何人交谈。
我是采访的“功课主义者”,信任但不敢完全依靠自己的直觉与经验。无论是专业角度还是日常交往,要想让谈话深入下去,还是要从了解谈话环境和谈话对象开始。不然就很有可能像我当年那样,只能低头做吃货了。
关于作者 杨澜,阳光媒体集团和阳光文化基金会主席。于北京外国语大学获英美语言文学学士学位;1994年获中国首届主持人“金话筒奖”。开创中国电视深度高端访谈节目《杨澜访谈录》,迄今已访问过全球800余位著名人物。被福布斯评为全球影响力100位女性之一。并于2016年出版新书《世界很大,幸好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