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春亮 来源:公众号“逻辑学” 导言:上海姑娘去男友的江西老家,因为一顿饭便闹分手。魏春亮先生从中看到了悲哀:被上海姑娘嫌弃的“那顿饭”,却是众多农村父老每天赖以生存的日常。城市对农村的态度,是嫌弃。“我看到了我的父老乡亲的生活在城市主导一切的文化中是多么的边缘化,处境是多么的难堪。” 然而,对农村“避之唯恐不及”的,又岂止是城市?生长于农村的人们,也同样嫌弃农村。农村到底怎么了?请看魏春亮先生的续篇—— 我们终将逃离没有出路的农村
并不贫困却依然不富裕的农村 首先,我要强调一下,我们村并不是特别贫困,但也并不富裕。由于资源有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可能路子几乎都堵死了。种地几乎赚不到钱,所以村里只要是不上学的人,都出门打工去了。所以,现在我们村大部分人也都吃穿不愁,几乎家家家户户也都盖起了楼房。 楼房是盖起来了,但是和之前的瓦房相比,也就是多盖了一层而已。无论是外面还是内室,都是赤裸裸的水泥墙。平时不会去装修,只有要结婚时,才会吊个顶,或者涂一个白色的墙。在我们村里人看来,有几间宽敞明亮的楼房住,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至于是否美观,则几乎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实用才是他们最看重的。 村子里也有破旧不堪的老房子,都是几十年前盖的。住在这种房子里的,大多是老人,从结婚住到老,将来也会死在这个房子里,因为新楼房是他们的子女住的,死在那里不吉利。 最近几年,村里的汽车越来越多,车牌号是黑A或者苏B的汽车随时可见。这些汽车大多属于中低档,奥迪奔驰和宝马这样的车,在我们村都是没有的。但农村没有停车场,车就直接停在家门口。 经济:自下而上去建设农村的原动力已经彻底断了 去年因为家里的一些事,我在春天和夏天回了几趟家。除了过年,其他时候,整个村子几乎都空了,只有村口的几个老人在百无聊赖地闲逛或打牌。村里将近400口人,一过完年,300多人都离开了村子。留下来的不是生病的老人,就是还在读书的小孩。留在村子里的老人不但要负责照顾小孩,还要负责种地。 这是我们村的麦地,每到冬天,就碧绿碧绿地很茂盛。是的,我们村的地既没有荒废,也没有人承包,还是像以前一样由自己种着。只是和以前不同的是,现在的农作物单调的只剩下麦子和大豆了。在我小时候,秋天种小麦,快到夏天时收割后,还能再种一季红薯和玉米。此外,棉花、芝麻等农作物也会零零散散地有人种植。然而,这些农作物的种植太过于复杂,现在只剩下方便播种和收割的小麦和大豆了。 然而,这根本赚不到钱。一年一季麦子和一季大豆,一年最多也就挣个两万左右,而这还不包括化肥农药和人力成本。农村的地,有点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留在村里的老人,因为离集市远,并不能天天去赶集。而家里又几乎都没有冰箱保存蔬菜,就都在家门口种菜。 这些菜看起来很新鲜,吃起来确实也都好吃,可是这里面没有把酒话桑麻的浪漫,只有生活不便的无奈。 而村子里的青壮年劳动力,无一例外都出门打工去了。因为教育落后,我们村几乎没有人能够考上县城的高中,他们在城市的工作也都是最低层的工作。我小的时候,我们村很多人都去哈尔滨收破烂。我爸在我小的时候就经常跟我说,别上学了,还不如去哈尔滨收破烂。在他看来,这可能是我们村子里的人最方便最快捷的挣钱方式了。 如今,我哥和我姐都在哈尔滨开废品收购站,但因为近年来行情不好,生意十分难做,一年到头起早贪黑,却也挣不到几个钱。但因为没有其他技能,也只能继续干下去。我姐给我打电话,会打着打着就忙生意去了,三餐都不能固定。 正因为如此,现在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去苏锡常、上海、浙江甚至福建去打工,在鞋厂做流水线工作,在超市卖牛奶。一天的工作时间可能会达到12小时,却依然没有五险一金。住在还不如农村老家的房子里,为生计卖力。有人开废品收购站成了百万富翁,但很多人一整年也剩不到两三万。 而那些出门打工的人,不到过年不会回家,因为一趟来回的路费可能就得让他们工作半个月才能挣回来。他们离开的日子里,整个村子都空空荡荡的。去年夏天回家时,村子里的野草到处蔓延,大部分人家的门都紧闭着。一到晚上,整个村子都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去年夏天时我们村头 现在,我们村的青壮年劳动力(甚至有一批老人)过着一种在外挣钱,接济农村老家的生活方式。连村干部都没人愿意在家担当,农村的自治和管理几乎处于崩溃状态。我们村的村干部由我们村的一个医生当着,但他最近说,等把我们村的水泥路修好后,他也准备不干了。 现在,村子里的改变,除了因为出门打工挣钱,就是靠政府的政策了(比如我们村已经有了垃圾桶,比如修路)。农村自下而上去建设农村的原动力已经彻底断了。而政府发展农业和农村的政策又能指望多少呢,我不知道。 而这些还年轻的青壮年劳动力,大部分人到了晚年又得回老家,到那时候迎接他们的,又是一个怎样的农村呢? 教育:从农村考上大学已经不可能 大量青壮年劳动力离开农村,带来的另一个问题是教育的愈发落后。 我小时候,是在邻近的两个村子组成的小学上的学,有两个校区。每一个教室都是破败的瓦屋,冬天会漏风。桌子和凳子都是从自己家里搬过去的,黑板坑坑洼洼,闪着黑色的亮光,粉笔在上面一划,就发出“叽叽”的响声。窗户小的可怜,一到阴天就黑成一片。直到小学五年级毕业,教室里安装了一盏昏黄的电灯,我才知道教室里原来是可以有灯的。而我们的老师,也都是附近的村子里的农民,大多数都是初中毕业,有的甚至是小学毕业,靠自学和长时间的经验来教我们。每年收麦子的时候,我们学校就会放农忙假,有的老师甚至会在农忙时让学生帮自己收麦子。 如今,这两所学校都已经被合并到了镇第三小学,有了三层教学楼。黑板再也不是坑坑洼洼的了,学生也再也不用从自己家搬桌椅了。然而,有能力的青年教师不愿意来这里教书,现在学校的有些老师还是我小时候的老师。而在这里上学的孩子也越来越少了,现在只有我的侄女一个人还在这里上学了。 重视教育的父母要么把孩子送往县城的学校,要么带着孩子去自己打工的城市。那里有更好的资源,可以让自己的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我的小侄子就在哈尔滨上幼儿园,才6岁就能被王维的《鸟鸣涧》,会念英语单词,个位数五连加你把五个数字报完他随口就能答上来结果。这样的学习成果,在老家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侄子侄女在看我给他们买的《父与子》漫画 然而,我们村里的大部分人并不重视教育。祖祖辈辈为农的他们,先是习惯了在土地上讨生活,后习惯了在城市里奔波。很少有人鼓励自己的孩子去上学,只要身体长成大个子,就应该出门打工挣钱了,这简直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爸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就经常跟我说别上了,跟他一起去哈尔滨收破烂。教育观念如此落后,以至于85后的我成为了村子里第一个高中生。对的,第一个高中生! 就算是我考上了大学和研究生,在村子里仍旧是个失败者。原因很简单,挣不了大钱。当我的同龄人都已经挣了好几年的钱,盖上楼“娶上媳妇”(村里人的观念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会把女儿考虑在内),我还在读书。就在前两天,一个邻居说起他在上海的儿子,有一门手艺,每个月拿七八千块钱的工资。他表达完对儿子工作的满意后,说:“噫嘻,现在的大学生,一个月不也就是三四千块钱吗?” 每当听到这样的话,我都沉默不语,我不知道该拿什么话回他们。 大人不鼓励孩子读书,而且常年不在身边,年老的奶奶爷爷在孩子的学习上无法给出任何帮助,孩子们上学的劲头自然不足。小学毕业到附近的中学读书,但这所初中更是连续好多年没有任何一个学生可以考上县城的高中。今天早上才从村里人口中得知,这所初中甚至在前两年停办了,去年才恢复。想从农村底层,借助农村的教育资源考上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成了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就在我们村里,还有很多要上学的孩子。 婚姻:几乎成了买卖 在我考上大学后,我们村虽然也有几个人陆续考上了大学,但是大部分年轻人还是初中都没能毕业。而接下来唯一的路就是结婚生子,出门打工。而这,是一件更为重大的事情。 我们村,甚至是我接触到的附近所有的村子,无论男女,只要初中毕业,父母就开始为孩子张罗婚事。因为农村的孩子社交圈相对封闭,相亲就成了他们寻找结婚对象的最重要手段。但由于都在外地工作,很多人回家过年的一大重要任务就是相亲。但这个亲却十分不好相。 我们这边年轻人的婚姻,与其说是婚姻,倒不如是一场买卖和交易。明码标价,简单粗暴。在女方向男方的要求中,二层小楼、一应家具装修根本不用讨论,是必须要达到的,没有就免谈。除此之外,彩礼更是越发吓人,五万块钱以下已经拿不出手了,动不动就是十几万。 年前听初中同学说起,他们村有个男的相亲,女方向他家要28万。是的,这只是男方给女方的彩礼,其他白酒啤酒各12箱,猪肉糖果等等都不包括在内。我同学用一句话做了总结:这是卖闺女呢!而因为彩礼不够,临时变卦的事情屡见不鲜。我们村就有一个女孩,婚纱照就拍了,因为财力没到位,两个人就告吹了。 从房子到彩礼,现在我们这边的农村,要娶一个儿媳妇,没有二三十万,是没办法拿下来的。这对于大部分挣钱能力不强的农村人来说,无疑是最为重大的负担。很多人一辈子操心劳力,为儿子成个家,儿子和儿媳妇住在新房子里,老人却住在旧房子里。结个婚,富了孩子,苦了父母。很多父母在孩子结婚后,即使六十多岁,还是要出门打工还债。 然而,在我们这边的农村,孩子和父母的关系却十分微妙。父母对孩子的教育,几乎为零。在很多父母看来,养孩子无非就是给他们吃穿,供他们上学,除此之外,孩子就不该要求更多。这样的后果就是,等孩子长大结婚后,和父母的关系往往不是很亲密。在我小时候,儿媳妇打骂公公婆婆的事情,简直就是家常便饭般司空见惯。 而一直以来,结婚后,父母和子女开始分家,以后就是两家人了。金钱上的来往都只能叫借了。结婚后,别说子女给父母钱花,不再伸手向父母索取,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我们村有个爷爷辈的老人得了癌症,花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问三个儿子要救命钱。老人向老大说起之前借给他的一两万块钱,老大说你什么时候借给我的,不愿意出。老二和老三看老大不愿意出钱,自然也不愿意自己掏腰包。让人无限感慨。 过早的结婚,还造成了另外一个死循环,那就是子女教育的缺失。我们这边的年轻人,初中毕业也就十六七岁,很多甚至没毕业就辍学了。然后十八九岁就结婚,如果等到20多岁还没结婚,父母就要着急死了。20岁不到,而无论在物质和精神上,又都缺乏对下一代的准备。心态上还是个孩子,就成了别人的父母。对孩子的教育仅仅停留在喂养和打骂上,于是我看到了太多的熊孩子。流着鼻涕,到处疯狂打闹,把家里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等到他们的是父母的一顿痛骂或痛打。 古老的生活方式 在我的印象中,在我们村,除了房屋和饮食上的改变,其他的生活方式二十多年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就像我上篇文章写的一样,农村的厕所还是老样子的脏和小,村里人还是会舍不得用电,什么东西都会用上几年甚至十几年不舍得换。我家就有一个我小时候用用铝锅锻造的勺子,20多年了还在用着。虽然新买一个也不贵,但那只旧的勺子还好好的,干嘛要扔呢? 很多人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厕所那个样子,不去修一个好一点的厕所呢,既然人家上海姑娘觉得用不锈钢餐盆盛菜不礼貌,为什么不换做碟子盛呢?可问题在于,他们根本不认为这是个问题。在我小时候,我们村的厕所连个顶棚都没有,下雨上厕所,你得撑着伞才不至于被雨淋湿。而不锈钢菜盆盛菜多,不会流出汤汁,一大盆端上来,不是很体面吗? 是的,我们这边的村民,大部分还都过着老一辈的生活方式。想要改变他们的想法,就等于颠覆了他们对社会的整体认知,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灾难性的。比如,我们虽然盖起了楼房,但装修什么的都还是农村式的。我曾对父母说起,做一下装修,弄得好看一些。但我父母强烈反对,觉得根本没必要。用我爸常唠叨的一句话就是:城里就是城里,农村就是农村,啥时候农村也赶不上城里。 每次回家,我都会面临着一个尴尬的处境。我无法向这些不认识几个字的邻居解释,我学的历史和中文专业是干什么的,我也没办法让他们明白,我的工作——微信公众号编辑到底是个什么鬼。在他们的心目中,工作无非就是老师、医生和“当官的”寥寥几种。每次他们问我我为什么不去研究航天飞机时,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连同龄人,也会经常问我毕业后分配在哪里工作。世界一直在飞速前进,而我的父老乡亲们,似乎还沉浸在一个长长的旧梦里。 而另一个让我感到不安的事实是,当农村越来越没有出路的时候,我们这边的农民还没有意识到其中的严重性。我记得很清楚,几年前,我妈去镇子上看病,医生问她叫什么,她报了自己的名字。回头去报销时,却根本没法报销。因为她的身份证上写的是“魏曹氏”——村干部在人口普查时图省事报上去的名字。 最后还是去大队申请了证明才报销的。这件事情让我明白了,在一个根本没有任何规则意识的农民心中,由城市建立的种种规则,无形中形成了一道道屏障,将他们屏蔽在现代化的成果之外,即使这些规则在一定程度上保证里他们的利益。 而让不认识几个字的他们弄懂这些复杂的规则,又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所以在我爸生病报销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报销比例,不知道自己该报销多少钱,政府和保险公司给多少,他们就拿多少。修路政府出多少,村民出多少,他们也不清楚,反正听村干部的就是了。而对这些不明规则老实巴交的农民,镇子上政府的工作人员就会故意刁难,而这些工作人员,本身也都是农民。 面对现代化的各种规则,他们似乎生活在一层朦胧的雾气中,过着不太明白的生活。这是更大的不公平。当农村现代化的水平越来越高,规则越来越完备时,农民却越来越被抛弃在现代化的规则之外,越来越被边缘化。那些站在镇政府政务服务大厅门口畏畏缩缩不知该如何张口的老人,是我们这个这个现代化过程中被抛弃的可怜人。 尾声:我们都是农村的叛徒 今天是初六,很多人都要离开老家,回到城市里工作去了。每年回到老家,就像是一次短暂的观光,我们都是故乡的访客。我努力了18年,就是为了逃离这个村庄。我比那些偶尔到农村的城里人还想逃离,我把故乡泥泞的道路和脏乱的厕所抛弃在脑后,一心奔向了城市。只是扎根在血液里的牵绊可能一辈子也逃不掉,每当有人对我说,你可以为你的村子做点什么,我都无话可回。我能做的微乎其微,即使是我考上了大学,也起不到任何激励后辈读书的作用。我是农村的叛徒,能做的也许只是把写写这样的文章,让人们认识真实的农村。然而,我心中又知道,其实这基本也没有什么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