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心武
我的瑞典朋友倪尔思告诉我,他出生在瑞典北方,那里有奇险的山崖、蓊翳的森林、湍急的溪流;冬日大雪纷飞,银装素裹,昼短夜长,家里木屋烛台高燃、灶孔殷红。他童年的记忆里,烙印最深的,是夏日父亲带他去山林里打猎,打到野雉后,父亲和他坐在山溪边,以及冬日他靠在父亲腿膝上,面对着闪动的光焰,父亲始终没有一句话,只是默默抽着大烟斗,父子二人就那么久久地在沉默中享受着天伦之乐…… 倪尔思至今忆起当年情景,还心动神摇。他说他完全不记得父亲说话的声音,然而父子心灵的无言交流,却一生一世回味不尽。 我对父亲的追忆,与他很不相同,我们父子间常常娓娓谈心,想起父亲,随着面容的浮现,便有许多的话语响在心里;但我的人生途程中,也有沉默交流的体验,那确是别有一种厚味。 我有一个朋友,多年在广播电台工作,是一位编导学龄前节目的专家,给好几代小朋友带去过欢乐,但个人却始终没有过子女。他的性格,连他自己也承认,是比较孤僻乃至古怪的。由于一次幼儿广播剧的合作,我们相识,也许是因为我性格同样有些各色,一来二去的,我们成了好朋友。当然我们曾有过共鸣的欢谈,可不知怎么的,自从经历了“文化大革命”以后,我们见面时往往基本上并不说什么,就是两个人默默对坐,一坐居然可以坐很久,虽然我们不说话,但都感到那一段时间里精神上很充实,很快乐。 分离时我们并不惆怅,分离后也未必有多少想念,我们相互的问候也常常并不是在节期;但不知是一种什么因素,我会忽然想起,该找找他了,他也会突然给我来一个电话,约一个见面的时间;我们好久不见,自然互相问问,聊上一会儿,但我们待在一起,大部分时间却只是默默相对;我们在心里总是惊喜地发现,尽管在我们没见面的那段时间里,世事纷纭,人情诡谲,我和他,他和我,却谁也没有变。相对而言,我这些年的境况起伏较大,我跃升时,不见他为我高兴,他也绝不“高而远之”;当我惹是生非、下台赋闲时,他亦既无慰辞,更无规箴,仍像以往一样,忽然想起看我,摇摇摆摆而来,大大咧咧一坐,说些事先没有准备的话,听些我的牢骚或自嘲,微笑着,便沉默下来,直到他想走而我也想散——怪的是我们的心理节奏总那么默契。 我成家以后,曾担心我们的这种友谊不被爱人理解,嘿,谁知我爱人偏也有一位女友,是她初中同班同学,她俩见了面,竟也是没多少话说,默默对坐,可以许久。我和爱人,各自都有若干见面就聊个没完的朋友,但那默默相对的挚友,是我们绝不能失去的、至为宝贵的。我和爱人互问:默默相对,乐趣何在?我说,有一种安全感;爱人先是摇头耸肩,不以为然,想了想,却憬悟地点头。 是的,在这茫茫人世上,存心要害你的人必不会多,但在沧桑变化之中,你的交友必不能都与你浮沉与共,他们实在也无此义务,而天然享有弃你他去的权利,且不去说那些落井下石的人——也必不至于很多,只说那些听了你许多的心声、知悉你若干的隐情,而一旦弃你而去后,便可以任意将其消费的旧友,你回首往事时,能不黯然神伤么? 而以沉默相对的朋友,他付与你的,是一颗完整的心,你回报他的,必是一腔诚挚的情;在语言之外,人与人达到理解和认同,那真是一种清明澄澈的境界!不过,企图用语言来描述和阐释人与人之间的沉默交流,实在有点颟顸。我的瑞典朋友倪尔思本想把他童年坐在父亲身边的心灵体验跟我形容得更详细些,却越说越感到力不从心,于是便双手使劲一挥,用地道的北京话结束说:“反正,特滋润!” 是的,特滋润。 我和倪尔思各握一只玻璃酒杯,小口、小口啜着威士忌,一时沉默无语;我们的友情,能进入那样的境界吗? — THE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