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标注:《会说话的人,人生都不会太差》 时代华文书局 作者:梁实秋 转载请注明作者及出处
1 一个孩子,缺乏家教,或是父母溺爱,很易变成性情乖张,恣肆无礼,稍长也许还会沾染恶习,自甘堕落。常言道:“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悲观的人就要认为这个孩子没有出息,长大了之后大概是败家子或社会上的蠹虫。有些人比较乐观(包括大多数父母在内),却另有想法:“没关系,树大自直。”“浪子回头千金不换”的故事不是常有所闻的吗? 树大会不会都能自直,我怀疑。山水画里的树很少是直的,多半是倚里歪斜的,甚或是悬空倒挂的。“抚孤松而盘桓。”那孤松不歪不斜便很难去抚。景山上的那棵歪脖树,是天造地设的投缳殉国的装备,至今也没有直起来,当然,山上的巨木神木都是直挺挺的矗立着的,一片片的杉木林全是栋梁之材,也没有一棵是弯曲的。这些树不是长大了才变直,是生来就是直的。堂前栽龙柏,若无木架扶持,早晚会东歪西倒。 浪子回头的事是有的,但是不多,所以一有这种事情发生便被人传诵,算是佳话。浪子而不回头者则滔滔皆是,没有人觉得值得齿及,没出息的孩子变成有出息,我们可以举出许多例子,而没出息的孩子一直没出息到底则如恒河沙数。 树要修要剪,要扶要培。孩子也是一样。弯了的树不会自直,放纵坏了的孩子大概也不会自立。西谚有云:“舍不得用板子,便会纵坏了孩子。”约翰逊博士不完全反对体罚,孩子的行为若是不正,在他身上肉厚的地方给几巴掌,他认为最是简捷了当的处理方法。
2 晋王猛“扪虱而言,旁若无人”,固然是名士风流,无视权势。可是他的大布褂内长满了体虱(有无头虱阴虱我们不知道),那分奇痒难熬,就是没有多少经验的人也会想象得出。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也自称“性复多虱,把搔无 对许多人而言,借贷是寻常事。初次向人告贷,也许带有几分忸怩,手心朝上,“口将言而嗫嚅”。既贷到手,久不能偿,心头上不能不感到压力,不愁才怪!债愈多则压力愈大。债主逼上门来,无辞以对,处境尴尬,设若遇到索债暴徒,则不免当场出彩。也许有人要说,近有以债养债之说,多方接纳,广开债源,债额愈大,则借贷愈易,于是由小债而变成大债,挹彼注此,左右逢源,最后由大债而变成呆账,不了了之。殊不知这种缺德之事也不是人尽能为,必其人长袖善舞而且寡廉鲜耻,随时担着风险,若说他心里坦然,无忧无虑,恐亦不然。又有人说,逋不能偿,则走为上计。昔人有“债台高筑”之说。所谓债台即是逃债之台。如今时代进步,欲逃债可以远走高飞,到异乡作寓公,不必自己高筑债台,何愁之有?殊不知人非情急,谁也不愿效狗急之跳墙。身在外邦,也要藏藏躲躲,见不得人,我猜想他的那种生活也不是一个愁字了得。 有虱必痒,债多必愁。
3 有人真相信“天地之大德曰生”,对于一切有情之伦挣扎于濒死边缘好像是视若无睹。人间有无法糊口者,有生而残障者,有遭逢饥馑,旱涝蝗灾,辗转沟壑者。他认为不必着慌,“船到桥头自然直”,冥冥之中似有主宰,到头来大家都有饭吃。即使是一只瞎家雀也不会活生生的饿死。 谁说的!我在寒冷的北方就不止一次看到家雀从檐角坠下,显然的是饥寒交迫而死,不过我没有去验它是否是瞎的。我记得哈代有一首诗,题曰《提醒者》,大意是说他在耶诞前夕正在准备过一个快乐的夜晚,忽见窗外寒枝之上落着一只小鸟,冻得直哆嗦,饿得啄食一个硬干果,一下子堕下去像个雪球似的死了。他叹道,我难得刚要快活一阵,你竟来提醒我生活的艰难困苦!这是典型的悲观主义者哈代的一首小诗,他大概不知道我们的那句俗话“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麻雀微细不足道,但是看看非洲在旱灾笼罩之下,多少人都成了饿殍,白骨黄沙,惨不忍睹,是人谋不臧,还是天降鞠凶?人在情急的时候,无不呼天抢地,天地会一伸援手吗?有些地方旱魃肆虐,忽然大雨滂沱,大家额手相庆,感谢上苍,没有想到雨水滋润了干土,蝗虫的卵得以在地下孵化,不久就构成了蝗灾。老天爷是何居心? 天生万物,相克相杀,没有地方讲理去,老天爷管不了许多。
4 这句话是从外语翻译过来的,很多人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未尝不是一句善颂善祷的话,当事人听了觉得很受用。但是再想一下,一个辉煌的开始便是百分之五十成功的保证,天下有这等便宜事? 诗人雅荡:“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是比较平实的说话。我们国人做事擅长的一手是“五分钟热气”,在开始时候激昂慷慨,铺张扬厉,好像是要雷厉风行,但是过不了多久,渐渐一切抛在脑后,虽然口里高唱“贯彻始终”,事实上常是有始无终。 参加赛跑的人,起步固然要紧,但最后胜利却系于临终的冲刺。最近看我们的一个球队参加国际比赛,开始有板有眼,好一阵子一直领先,但是后继无力,终落惨败。好的开始似乎无关最后的成败。
5 老早有人劝我别吃烧饼,说烧饼里常夹有老鼠屎,我不信。后来我好奇,有一天掰开烧饼看看,赫然一粒老鼠屎在焉。“一粒老鼠屎搅乱一锅粥!”从此我有了戒心,不敢常吃烧饼。偶然吃一次,必先掰开仔细看看。 有人笑我过分小心。他的理论是:我们每天吃的东西种类繁多,焉能一一亲自检视,大致不差也就是了,眼不见为净。人的肉眼本来所见有限,好多有毒的或无害的微生物都不是肉眼所能窥察得到的。眼见的未必净,眼不见的也未必不净。他这种说法好有一比,现代司法观念之一是:凡嫌犯之未能证实其为有罪之前,一律假设其为无罪。食物未经化验其为不净,似乎也可以认为它是净的。这种说话很危险,如果轻信眼不见为净,很可能吃下某些东西而受害不浅,重则致命,轻则缠绵病榻,伏枕呻吟。 科学方法建设在几项哲学假设上面,其中之一是假设物质乃普遍的一致。抽样检查之可靠性也是假设其全部品质都是一样的。我们除了信赖科学检验之外,别无选择。俗语说:“过水为净”。不失为可行,蔬菜水果之类多洗几遍即可减除其中残留的农药,不过食物不是都可以水洗的。 “眼不见为净”之说固不可盲从,所谓“没脏没净,吃了没病”之说简直是荒谬。
6 笑脸是不常见的。常见的是面皮绷得紧紧的驴脸,可以刮下一层霜的冷脸,好像才吞了农药下去的苦脸,睡眠不足的或是劬劳瘏悴的病脸,再不就是满脸横肉的凶脸。所以我们偶然看见一张笑脸,不由得不心生喜悦。那笑脸也许不是生自内心而自然流露,也许是为了某种需要而强作笑颜。脸不必笑得像一朵花,只要面部肌肉稍为放松,嘴角稍为咧开一点,就会给人以相当的舒适感。我一向相信,笑脸是人际关系中可以通行无阻的安全证。即使人在盛怒之中,摩拳擦掌,但是不会去打一个笑脸人,他下不去手。 最近看了报上一则新闻,开始觉得笑脸并不一定能保障一个人的安全。赔笑脸有时还是免不了挨嘴巴,事属常有,我所见的这条新闻却不寻常。有一位不务正业而专走邪道的青年,有一天踉跄的回家,狼狈的伏在案头,一言不发。老母见状,不禁莞尔。这一笑,不打紧,不知年轻人是误会为讥笑、讪笑,或是冷笑,他上去对准老母胸前就是一拳。老母应拳而倒,一命归西!微微一笑引起致命的一拳。以后下文如何,不得而知。 人到了要伸手打人的时候,笑脸不但不足以御强拳,而且可以招致杀身之祸。但愿这是一条孤证。
7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是说职业不分上下,每一行范围之内一个人只要努力,不愁不能出人头地作到顶尖的位置。这也是劝勉人各就岗位奋斗向上,不要一味的“这山望着那山高”。究竟行还是有高低,犹山之有高低。状元与状元不同。西瓜大王不能与钢铁大王比,馄饨大王也不能和煤油大王比。 每一行都有它的艰难困苦,其发展的路常是坎坷多舛的。投身到任何一个行当,只好埋头苦干。有人只看见和尚吃馒头,没看见和尚受戒,遂生羡慕别人之心,以为自己这一行只有苦没有乐,不但自己唉声叹气,恨自己选错了行,还会谆谆告诫他的子弟千万别再做这一行。这叫做“吃一行,恨一行”。 造出“吃一行,恨一行”这句话的人,其用心可能是劝勉大家安分守己,但是这句话也道出了无数人的无可奈何的心情。其实干一行应该爱一行才对。因为没有一行没有乐趣,至少一件工作之完满的完成便是无上乐趣。很多知道敬业的人不但自己满足于他的行当,而且教导他的子弟步随他的踪迹,被人称为“克绍箕裘”,其间没有丝毫恨意。
8 狗是很聪明的动物,但不太聪明。乞丐拄着一根杖,提着一个钵,沿门求乞,一条瘦狗寸步不离的跟随着他。得到一些残肴剩炙,人与狗分而食之。但是狗不会离开他,不会看到较好的去处便去趋就,所以说狗不算太聪明,虽然它有那么一分义气。 在儿女的眼光里,母亲应该是最美、最可爱、最可信赖、最该受感激的一个人。人有丑的,母亲没有丑的。母亲可以老,但不会丑。从前有一首很流行的儿歌《乌鸦歌》,记得歌词是这样的:“乌鸦乌鸦对我叫,乌鸦真真孝。乌鸦老了不能飞,对着小鸦啼。小鸦朝朝打食归,打食归来先喂母。‘母亲从前喂过我!’”这是藉乌鸦反哺来劝孝的歌,但是最后一句“母亲从前喂过我”实在非常动人,没有失去人性的人回想起“母亲从前喂过我”,再听了这句歌词,恐怕没有不心酸的。每个人大概都会为了他的母亲而感觉骄傲,谁会嫌他的母亲丑? “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话没有错。不过嫌贫爱富恐怕是人之常情,不嫌家贫这分美誉恐怕要让狗来独享下去。子嫌母丑的例子也不是没有。我就知道有两个例子,无独有偶。有两位受过所谓“高等教育”的人,家里延见宾客,照例有两位衣服破敝的老妇捧茶出来,主人不予介绍,客人也就安然受之,以为那个老妪必是佣妇。久之才从侧面打听出来那老妪乃主人之生母。主人嫌其老丑,有失体面,认为见不得人,使之奉茶,废物利用而已。 狗不嫌家贫,并未言过其实。子不嫌母丑,对越来越多的人有变为谬论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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