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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尤净寺
小时候大院里6户人家，家家户户普遍铺的地板都是那种烧制而成的陶土红砖，方块红砖用墨色水泥将每一块拼接而成，从房间到客厅再到门口的高台。就隔壁忠强家的地板从里到外常年红赤鲜艳，纤尘不染。忠强妈妈每天早上起床洗漱完一定会把家里从头到尾拖一遍，房子是老的，地面却是反光的。她家很小，三四十平米用屏风隔成了卧室和客厅两间房，我到现在都能清楚记得她家的家具和所摆设的位置，厅正中间一套电视柜，右手边一套木制的茶几，左手边一张圆形饭桌，就这样从门槛看到客厅仍觉得宽敞无比。家具的桌面上没有繁杂的摆设，也没有凌乱的东西，一目了然，井井有条。以至于很长时间，我一度认为那是他们的临时住所，随时都会搬走的样子。 我不知道生活中那些杂乱的东西都被她收拾到了哪里。我所见过的大部分的家庭不说卫生如何，就是那些瓶瓶罐罐，锅碗瓢盆，都能把家里弄得拥挤异常。我就时常见我妈埋头在家里的那个抽屉像漫画里的各种烦躁各种抛都找不出她要用的那把剪刀，而往往不想用时，坐在沙发上，屁股底下就压着剪刀。嗯，实在不想黑我妈。 长大后看到了很多日式简约的家居风，大到床体和沙发，小到抽屉间隔区，就想起忠强家，那根本就是最早的雏形代表。那时候以卖鸡鸭为生的忠强妈就能将“少，即是多”“少，即是好”的生活哲学演绎在平凡不过的家庭里。 那时候普遍生活水平都不高，而我却在她所呈现出来的家看到了生活质量。没有豪宅奢侈品，却用自己对生活的热爱精心关照着生活的每一角。 小时候对门上了初中的姐姐，干了一天的家务活，身上的衣服始终折痕犹在，干净整洁，没有一丝落塌感。我还记得那时候她家里没有电熨斗，她就用一个底部足够平整的热水壶装着热水轻轻地在刚洗过的衣服上来回熨烫。这些方法她自然也教给了我们，我也曾一时兴起在家试过几次，但很快就玩别的去了。 她们家五个姐妹，那时候我一度认为他们家人对她格外偏心，衣服都让她穿好的。后来发现，同样的衣服穿到了她的妹妹们身上，看到的却是皱皱巴巴，裤管一边高一边低，袖子扣子掉了，胡乱挽着。 她有一辆自行车，初中三年骑下来依旧崭新如初，轮子都是铮亮的。每次看到她整理好书包，牵起自行车，过台阶，轻轻将它扶起再轻轻放下，然后伴随着车轮轻柔撵地的声音，看着她拢在身后柔顺且泛着干净光泽的长发，觉得那个画面真是美极了。 而后来同样是那辆车，给了她的妹妹们，不久螺丝掉了，护帆掉了，车子在坑坑洼洼的小巷青石路上走着，声音破破烂烂。 我们小时候一起玩丢沙包，院里大部分小朋友都是随便找来小石头或者胡乱缝几个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沙包玩。而她会找来干净的沙子，下水洗一下，裁剪布，然后等分细砂再分别把它们包起来缝制。这个过程本身就极为不同，布是白色的棉麻布，在她手上玩了很久依旧看得出是白色的沙包，到了她妹妹们手里，久了就再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她学习极好，院里那些小女孩们都喜欢聚集在她家里，看她干活，跟她聊天。她们家经济不宽裕，一直沿用灶台生火做饭，那时候我看着她把长发绾到背后，埋头切菜放材生火的样子，就觉得以后不知什么样的男生才能配得上她。 我还能记起那时每天晚上一过九点，她边刷牙边冲院里其他小女孩笑的样子，直到现在仍觉得她活得认真精致极了。 所以你无法想象同样的那件衣服那辆车那个沙包，换了个人，世界就变得不一样了。
我上初中的时候，班里有个瘦高白净的女孩，我总忍不住从我所坐的角度偷偷看她一眼，说不出她哪里好，但就是觉得与众不同。有一天，我们上美术课，作宣纸画。老师让大家从家里带上报纸。她带来的报纸折叠得整整齐齐，边角重叠规整，连横切面都绝对水平。而班里大部分的同学都是一整团随手从包里抽出来，一不小心就破了一角。美术老师拿着她带来的报纸一面一面展示给同学们看，还忍不住夸了她的声音，她的性格，她并不突出但极为稳定的成绩。原来将自己梳理的干净整洁的孩子真的会发光，老师肯定也与我一样不止一次偷偷多看了她几眼。 所有这些一定不是我刻意观察来的，而是因为他们与绝大部分人不同，而不知不觉被吸引。我最初所认识的这些所谓精致，就是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都会在人群堆里亮眼，明明没什么不同，却早已是另一番天地。而这种吸引，会让自己不知不觉用自己喜欢的东西，被喜欢的东西环绕。 记得以前大学的时候上美学课，老师说我们这代人身上最缺少的就是那种“贵气”，明明物质生活水平都普遍提高，大家也都穿着能被称为漂亮的衣服，但看过去也只是一堆穿着漂亮衣服的人群而已。老师所说的“贵气”自然是一种气质状态，就是不管在任何时候都善待自己。他说古代的人多懂的所谓生活啊，赏花，品茶，对月而酌，临窗剪话。男人懂得用什么墨水和宣纸写出最好的字，女人懂得用什么花磨出最浓淡相宜的胭脂。苏东坡对美食的执着体现精致，张爱玲对衣服设计及颜色搭配的精通来体现精致。他们在富贵的时候能精致，在落难潦倒的时候也不失精致。那时候听完觉得好有道理，无从反驳他。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大学毕业出来工作了，有一次坐公车上班，无意中瞥到车头位置司机的右手边窗台摆着一盆小巧的花卉盆栽，不由仔细打量师傅，十分整洁的中年男人，司机座椅上铺着黄缎面做的厚垫子，脚下一块干净的小红毯。之后就算等得再久也想能坐上他的车，每次看他冲乘客憨憨一笑，也没说话。就想，这样的人就算再穷，你也不会叫他屌丝吧。 曾看过陈丹燕为老上海永安百货的四小姐郭婉莹（黛西）写过一本传记《上海的金枝玉叶》。作者陈丹燕回忆说，当时去拜访四小姐黛西发现她晚年仍保持着良好的体态，穿中式服装，用刀叉吃下午茶，甚至还是中文和上海话说一说就会忍不住蹦出英文来。陈丹燕在书里写道：“在她和你说话的时候，说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她会扬起手来轻轻打你的手臂一下，非常爱娇。”我特别喜欢这段描写，一个到了迟暮之年，却依然优雅可爱、依然有着少女心的老太太形象跃然纸上，让人忍不住喜欢她。
黛西50岁之前的生活富足奢华，据说她家里是清一色的福州红木，银器和水晶器是一大柜一大柜的，沙发又大又软，坐进去好像掉进了云端。圣诞树高到了天花板，厨子做的福州菜最好吃，她做的冰淇淋，上面还会撒上核桃屑。而这些物质呈现出来的精致，并不足以代表她的精致。 黛西的精致，是在她50岁时，丈夫被划为右派并死于狱中，父母丈夫的棺材骨灰被毁，整个家族落入深渊时体现出来的。那时处于文革中的她被赶出大宅子搬到7平米的亭子间里居住，不得不去剥大白菜，刷洗马桶、干农活，十指都变形了。但她依然会在黑暗狭窄的楼道里用煤球炉子和铝饭盒蒸出圣彼得堡风味的蛋糕，用搪瓷缸喝下午茶。最难能可贵的是，黛西小姐从来不把自己的任何苦难挂在嘴上，她在接受外媒采访时，媒体希望她多讲讲自己在文革时期承受的苦难，她绝口不提，她说：“反复抱怨是非常不优雅的行为，也不想让别人可怜自己”，她认为自己是值得尊重的，是很美好的。“不抱怨”和“不炫耀”是两种非常珍贵的品质，实在是让人倾慕之极。所以所谓精致也许就是不管世事如何变幻如何黯淡，仍能够在在最坏的时候保持着高贵乐观的品性，懂得吃，舍得穿，不会乱吧。 这两天朋友圈都在纷纷转发69年前林巧稚大夫的一份手书病历，大家都病历中所呈现的端正整洁的字迹，凝练紧凑的内容，并且还是中英文对照所深深折服。 放眼现在，谁能从家里抽屉的病历中从龙飞凤舞的笔迹里看清自己当初患过什么病，被以什么样的语言形式所记载。两厢对比，反差很容易就会显现出来。我想很多人应该都是被满满5页病历中，一半中文，一半英文给惊住的。想到现在职场环境里，谁能花上这样的功夫甚至有这样的素养，并且能够中英文切换写出详细的说明？即便有，也许早已被热情拥戴并像国宝一般被供奉起来，能再落到基层面对群众变得寥寥，或只停在走马观花，形而下了。 早前逛鼓浪屿看林巧稚展馆时看到她的一个生活故事，说她早早就与西洋文化接触，有着喝咖啡的习惯。每日起床后或重大手术之前，都要喝上一杯热咖啡提神。1965年参加医疗队下乡，她打包行李时，想带咖啡和白糖下乡，这在当时是件大事，算是典型的“资产阶级作风”。她把咖啡装进去又拿出来，犹豫再三，最后向医院领导请示获批才带上。 所以，我想一个在事业上有所追求的人，对生活一定也有着某种偏爱，这种偏爱本身可能就是一种对自身发展的极致追求。 以前进出妇幼医院无感，现在每每经过都忍不住将头偏向车窗外，看着一晃而过的林巧稚身像就觉得一个人被歌颂被缅怀真的不是凭空发现，毫无道理的。 人迷恋所谓的“精致”，大抵也是因为如此吧。不管是寻常百姓的普通生活，还是贵族家庭里的高级享受，抑或是体现在平常工作中的言行举止，字里行间，往往都意味着在这些有着追求标准的行动落实的过程中，人们为其付出了超越「只是能用，只要够用」的努力，在这样的匠心下，所呈现的被看到的都拥有了灵魂，当你看着它们时，不自觉就会有一种「原来也可以如此」的感慨。 人活着总要有一些比「刚好够活」更多一点点的东西，而精致的事物，总是很容易给人这样的感受。 早在几十万前，还是原始人的我们的祖先就已经知道那些脸形更对称，体态丰盈，皮肤紧致的同伴们，能够在交配时提供更优良的基因。他们在部落中受到欢迎，不论男女。这是祖先对美最初的感受。而几万年前，祖先从地里挖出闪闪发光的宝石，当时她并不知道这是何物。但当她把它别在胸前，同伴们看她的眼神就变了，她变得魅力十足。人们纷纷效仿，开始攀比。她为了让宝石更美丽，开始打磨，把它变得更光滑、更闪亮，人们开始认识到哪些是美的。祖先们开始对美有判断能力，并制造美。以后的日子里，祖先们对美的追求一直没有停歇。他们需要地位，需要异性的肯定，他们制造出更多的艺术品，装饰在自己身上或家里，对美的感知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进步。然后便出现了美学家、艺术家、诗人等，他们是探索美的先驱，引导更多的人们追美好的事物。归根到底，人类都有一颗渴求更美、更精致的心，这从原始时代就深深地扎根于我们的基因里了。 所以到了现在，反观生活，发现所谓的精致真的没有唯一正确的标准，更不是狭义的定义。它可以是打扮得体，妆容无暇的外在形象，可以是做学术一丝不苟的医生，是职业生涯中从未犯错的工程师，也可以是生活态度，比如不怕麻烦的认真，勤于收拾的专注，一件事情做不到极致就死磕的执拗，把工作做到能力范围内的完美的坚持……所以大家所迷恋所渴求精致的生活正是对生活的打磨。就好比很多人理解不了为何做吃的，总要放一些完全不能吃的薄荷叶、花草之类的装饰，因为你没有体会到当时精心去装饰每一件事物时，那种截然不同的心态和气质。 但我同时也觉得自己几乎不可能做到外表生活工作爱好方方面面都精致，也大可不必做到。对于大多数如我一样平凡的女子来说，要做到某一方面精致就已经需要付出许多心思，去改变，去养成了。所以，只要找到自己在意看重的那一方面，在这个方面专心修炼，爱美的尽量去精致自己的外表，爱吃的努力去精致自己的饮食，爱玩的尽管去精致自己的玩法，爱事业的加油去精致自己的工作。当你自认为在自己重视的方面精致了，你就精致了，同时别人看到你的这一点也会觉得你很精致，而且这种精致给你带来的满足感是其他方面都无法比拟的。这也许才是最有价值的吧。
来源：公众号“唯净是美”(jiangyijing21) 编辑：朝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