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问卷调查 今晚的夜读跟着作家徐鲁走进作家魏晓曦的散文创作世界,在徐鲁看来,魏晓曦小时候,就像法国作家都德所说的,是个“身上到处开着洞”的小女孩,是林区里的一个“野孩子”,她每天在家乡的森林、山岭、屯子、小街和店铺门前,好奇地转悠。 正是源于这样的童年,她的散文充满了气息、光影和印迹,使人读来如临其境。 文丨徐鲁 刊于文学报2020年8月6日 有一次,在北京参加书展时和张炜先生闲聊,说到一些外国作家无论写什么名物,特别是在写动物、植物和大自然中的物候景象时,都非常讲究准确性和科学性,尤其是细节的精确。 有的喜欢写飞鸟、写昆虫的散文作家,往往就是鸟类学家、昆虫学家;写山林和草原动物小说的作家,往往也是野生动物研究专家。 这时候,张炜有点忿忿地说:我们的很多作家却往往都是“差不多先生”,凭着自己空泛的想象力和“臆造”能力,“想当然”地去描写,从来不在乎细节的精确性和科学性。他说,这样的文学细节似是而非,根本经不起推敲。“生动”的前提,首先要做到“精确”,越是准确的描写,越是生动传神的。张炜的这番话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也非常认同这个观点。 魏晓曦的创作成就主要在童话和儿童小说。我没有想到,她的散文也写得十分扎实、耐读。散文,就像是“检验”作家文学功夫的“试金石”,一位作家的生活积累、情怀与识见、观察与发现能力、语言文字的精确描述功底,等等,用小说、童话之类的文体,往往难以“测试”出来,但是散文却容不得任何水分。 汪曾祺先生曾说,很多标榜自己是“新潮派”的诗人、小说家、戏剧家,到了他们写散文的时候,就不大看得出怎么新潮了。事实也的确如此,无论是写诗、写小说、写童话、写戏剧的,首先都得把散文写好,在散文写作上能够“过关”。汪先生由此还感慨说:如果一个国家的散文不兴旺,很难说这个国家的文学有了真正的兴旺。 散文集《相遇,白桦树》的篇幅并不大,雅致的小开本,收录了大约三十几篇短散文。有的篇什只有几百个字,最长的一篇《外婆的波斯菊》也只有3000多字。 也不能简单地以为,只有几百字的短散文,也许就是“散文诗”吧?不,“散文诗”和“短散文”可不是一个概念,前者是诗,注重的是抒情,而后者注重的是写实,即使只有几十个字、几百个字,仍然是可以记事、写景、状写名物、叙述掌故、传递知识的写实的散文。就像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不足100字,却是真正的散文,而非散文诗。 魏晓曦是黑龙江伊春人,童年时代在小兴安岭林区度过,白桦林、松树林、冰爬犁、小木屋、伐木人、老木匠、老锔匠……还有勤劳善良的外公外婆等亲人们,伴随她长大。 这本散文集,记录着她童年记忆里的人与事、名与物,以及只有小兴安岭才有的自然风景与四季风情。 因此一打开这本小书,浓郁的松针、蘑菇、圆木、木刨花的气息,还有小兴安岭达子香、野百合的芬芳,扑鼻而来;早晨、正午和黄昏的白桦林与松树林的澄澈光影,还有伐木人与森林动物留在雪地上的足迹,都清晰可见。这些气息、光影和印迹,被作者准确地捕捉和描述在鲜活的文字里,使人读来如临其境。 法国作家都德曾说:“小时候的我,简直就是一架灵敏的感觉机器……就像我身上到处开着洞,以利于外面的东西可以进去。” 晓曦小时候,显然也是一个好像“身上到处开着洞”的小女孩,是林区里的一个“野孩子”、一个“小伐木人”,每天在家乡的森林、山岭、屯子、小街和店铺门前,好奇地转悠、玩耍、问这问那的,一会儿跟在挑着担子的老锔匠身后,看锔匠爷爷给人锔锅锔盆;一会儿来到老木匠的作坊里,看木匠爷爷一波一波地推出波浪似的木花;一会儿又在外公外婆的小院子里,看外公怎样劈晒松明子……森林、山野和乡土上的人情世故,给了她成长的灵性、智慧、胆量和对世间善恶、美丑的分辨能力。仅仅看她在童年里相遇的各种老手艺匠人,都是今天生活在城里的孩子们闻所未闻的,更不要说亲历亲见了。 比如《老锔匠》里,写了一位每天用水曲柳扁担挑着小风箱等家把什,走街串巷给人锔补锅、缸、盆、罐的六爷爷的故事。作者小时候经常就像六爷爷的“小跟班儿”,怎么也看不够六爷爷出神入化的锔瓷手艺。 “我看过六爷爷锔缸、锔盆、锔碗,还有锔瓷瓶、锔坛子、锔帽筒,我手里的小瓷罐就是六爷爷帮我锔好的。我原本以为摔破的小瓷罐再也无法使用,可六爷爷仅用了一个上午,就让它变得完整如初。虽然在罐底留有一处浅浅的月牙伤疤,但不细看还真的看不出来。” 可以想象一下,老锔匠的神奇手艺让小女孩彻底折服和心存感激,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她观察到的每一个最细微的细节,都深深留在童年的记忆里。当她长大要用文字来描写的时候,这些细节就会毫厘不爽、十分准确地呈现出来。 “那一枚一枚的铁锔子,长短不一,粗细不等,就像旗袍上的古典盘扣……钉好锔子后,要让锤子来上劲儿,最后用腻子(麻油和白灰的混合物)将裂纹和锔孔抹平。若遇到多处裂纹,锔一次还远远不够,需要用铁丝、草绳用力缠绕固定,待过些时日,腻子干透,再锔第二次,甚至第三次。” 不是来自亲眼观察,很难写出这么准确和细微的细节。当然,观察到的细节,要想准确地、活灵活现地描述出来,这就要看作者的文字描述功夫了。 鲁迅先生称赞萧红文笔好,其中一条就是“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使作品“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在晓曦的散文里,处处能看到这种女性作者特有的“细致的观察”,或者说,是一种对细节的“敏感”。 这种细致的观察和敏感,来自大自然和成长环境给予童年时代的培养和馈赠,来自作者的亲历和一点一点的积累与记忆。 比如在《燕巢》里写到小时候,她的外婆家屋檐下有一窝小燕子。为了观察燕子筑巢,许多个日子里,“我蹑手蹑脚靠近窗子,双膝跪在窗台上,从窗口悄悄探出头,屏住呼吸,久久地凝视:她尖尖的嘴巴神奇地勾勒,修复,涂抹,堆砌……”慢慢的,她亲眼看着辛勤的燕子让小小的巢一点点变得丰盈起来。如果没有这样的亲历,仅凭想象,恐怕很难把一个小小的燕巢描述得当。 《马蹄铁》是一篇纪事小散文,写作者小时候把外公挂在墙壁上的一块旧马蹄铁,当废铁卖给了开废铁铺子的孙大爷,然后用换来的钱买了两根奶油冰棍。这非常符合一个小女孩的心理和生活真实。 然而她没有想到,晚上,外公从外面又带回了这块马蹄铁,发了挺大的火,说:“谁让你卖的,你这孩子!”看到外公埋着头坐在石凳上默默抽烟,她明白自己做错事了。外婆告诉她,原来,外公养过一匹叫“黑子”的黑马,那匹马跟随了外公十几年,后来因病离开了世界。那块马蹄铁就是黑子留下的,它凝结着外公对黑子的永久的感念。 作者最后写道:“我走到外公身旁,抱了抱外公的肩膀。……趁着夜色,我踩着小板凳,把它重新挂回了仓房的墙壁上。月光一滴一滴地落在马蹄铁上……”作者对感情和文字,都做了很好的控制,一篇千把字的小散文,却把故事的来龙去脉、外公的善良心地,还有默默的亲情与感恩,都交待得清清楚楚,且不失文字的丰饶和灵动。 《木匠和木花》写一位老木匠的手艺和日常生活,字里行间散发着红松原木和木刨花的松香气息。因为小时候经常在老木匠的作坊里流连忘返,所以作者对木匠活儿的描述,对保留在童年记忆里的一些细节的复原,都十分精准、生动。 她写老木匠刨木板时,“一朵一朵蛋卷般的木花,一个挨一个,柔软地卷曲着”。这种感受和比喻,只能是来自一个小女孩的观察和心理。还有老木匠对她说过的木工口诀:“‘认表里儿,辨木纹儿,不戗茬嘞不费力儿。’在刨料前,你得先瞅瞅木头表里儿和木纹儿,顺木纹刨,戗茬可是绝对不行的。”这样的细节,如果没有真实的生活经验,如何想象得出来? 这些细微的生活经验和童年记忆,她铭记得那么仔细和完好,下笔的时候,只要能原原本本地呈现,无须任何臆想和修饰,就自带生动的质感。例如《散步》,写小时候和外公在小河边散步时,外公让她仔细听听河水的声音。小女孩听到的只是哗哗的流水声,外公却告诉她说:“你仔细听,才能听见水里面的声音,很多鱼在吐泡呢!你再听听,河蟹走在卵石上的声音……”按照外公的经验,再去安静地倾听河水的时,果然,“我听到了鱼儿在窃窃私语,听到了河蟹横行的足音”。 这本集子里有20来篇散文,都在千字以内,有的只有二三百字。这些短小的散文隽永活泼,丰饶多姿,也最能显示魏晓曦的散文功夫。她的每篇散文都不滥情、不飘浮,也没有絮絮叨叨的空泛感,能用300字写完整的东西,决不写350字。如《雪的早晨》,只有250字左右,但时间、人物、场景、故事、细节,都交待清楚了,字里行间还带着一丝淡淡的抒情的气息。 汤旺河是小兴安岭的一条著名的河流,是伊春人的母亲河,我们从郭小川、邵燕祥等诗人、作家的笔下都见到过。一般人要写写自己的母亲河,没有几千字或上万字怎么行?可魏晓曦只用了三小段、200来个字,就为汤旺河完成了一篇“小传”。 第一段介绍了汤旺河的位置和来历,接着写了这样两小段: “十二月的汤旺河安眠在大地冬的怀抱里。大地带给她的安全感,令她整个冬日都睡得恬静。她的轮廓不再分外清晰,仿若消失在冰雪之间。她从哪里来,将到哪里去,只有留意她四季的人,才会乐于伫立在她心上,向着那柔和的远方期盼。 春日的蛙鸣和着夏夜的流水声,流淌在冬的记忆深处,雪地上闪烁着晶亮的光芒。” 写到这里,文章戛然而止,干净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好的散文语言,一定是准确、质朴和来自日常生活中的鲜活的语言。写在书面上时,又是一种“节制”的艺术。魏晓曦的散文不求宏大和华丽,但求清丽、清新和隽永的韵味,也显示了作者在感情上的“控制力”,在叙事上的化繁为简、以少胜多的“节制力”。 《相遇,白桦树》是一本山野、森林和童年记忆之书,也是一本散发着乡愁、乡情和亲情温暖的美德之书。要记住乡愁,至少应该先去熟知自己的家园、乡土上的人与事。不熟悉自己家园和根脉的人,对全世界也将是陌生的。晓曦的这本散文集,在这方面也给我们带来了温情脉脉的启示。 散文选读 木匠和木花 文丨魏晓曦 “嚓——嚓——” “嚓——嚓——” 早晨,刚刚睁开眼,就听到东屋里刨木头的声音,这种声音对于林区的孩子来说再熟悉不过。周边方圆几里谁家做家具,孩子们准会蜂拥而去,吵吵嚷嚷地缠着老木匠,不捧一捧刨花回家决不罢休。 “嚓——嚓——” “嚓——嚓——” 空气里氤氲着一缕缕木板的松香味儿,仿若置身于森林深处。在北方的林区,用作打家具的木料大都是要经过破方、锯板、定型多道工序的红松原木板方材。老木匠家的院子里就堆积着很多这样的木料,它们表面看上去是饱经风霜的黑灰色,刨去表皮,内里可是天然的原木本色。 我一骨碌从被子里钻出来,趿拉着外公的拖鞋雀跃着跑出门:一方长木案,一副刀锯,一个线盒,一把拐尺,几个长短不一的木刨子……老木匠的宝藏一样都不少地占据着屋子的一角。 我站在东屋门边儿,一只脚跨进门槛,另一只脚留在门外,脸藏在门框后面,怯怯地探出半个头——瞄一眼,再藏回来,再瞄一眼,再藏回来。 平日里,都是在别人家看到老木匠,这次可是在外公家。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眼前的老木匠可是小伙伴们常叫的怪老头儿?据说怪老头儿爱喝酒,爱讲醉话,谁要是动了他的工具,他就会大发脾气。我倒没有真的见过,不过,我多少还是有些惧怕的。 我在门框与门狭窄的缝隙里仔细端详老木匠:他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皮肤黝黑,眼窝深陷,眼神里透着说不出的沧桑。那根半截铅笔还在老地方——夹在左耳朵后面,老木匠是左撇子。大概是清瘦的原因,穿在他身上的褐色坎肩松松垮垮,领子也油亮油亮。没错,他的样子和以前在小伙伴家里看到的没啥两样。 “丫头,我来给你家做五斗橱,你咋不过来捡刨花子?”老木匠歪着头慈爱地看了我一眼,又弓起背继续刨木案上的木板。 “嚓——嚓——” “嚓——嚓——” 木案下面已经堆了不少刨花。 一朵一朵蛋卷般的木花,一个挨一个,柔软地卷曲着。其实,我更喜欢叫它们木花。 木花,木花,多像木头开的花儿!可是老木匠总是叫它们刨花子。刨花子,刨花子,听起来和树一点关系也没有,还是木花好听。 中午,外婆烧了几个家常菜,我和老木匠坐在一条长凳上。我向凳子边缘挪了挪,和他故意保持一段距离。他说他顶喜欢吃饭,最不喜欢做饭,在家里每顿都是馒头、炒咸菜或是稀饭、煮鸡蛋。 老木匠一手端着米饭,一手把搪瓷缸子里的水倒进米饭里,稀里呼噜,稀里呼噜,很快他就吃了三大碗,菜倒没吃几口。末了,他夹了两筷子豆角丝,一边大口吃,一边称赞外婆炖的豆角丝比肉还好吃。 在一个桌上吃过午饭,我在心里就没那么拘谨了。老木匠好像和怪老头儿这个称呼并不搭边儿。 老木匠蹲在墙根儿,从坎肩口袋里摸出一支半个巴掌大小的棕色木烟斗,还有一个亚麻烟口袋。他娴熟地把旱烟叶塞进烟斗锅儿,用拇指压实,小指一旋,就把烟斗叼在了嘴里。 “刺啦——” 老木匠双手捂住火柴,点着了烟斗。 他眯着眼,吧嗒,吧嗒地抽起来。刚才一直锁着的眉心舒展了不少。 青色的烟雾随风飘散,墙根的老木匠,恬静地蹲在初夏午后的阳光里,像一座山,也像一尊雕像。 趁着老木匠休息的空档,我大起胆子,和他聊起天来。 “木匠爷爷,这些木头你都知道它们原来是啥树吗?” “那还用说,是椴树还是松树,我一搭手儿,瞄一眼儿就知道。” “那木匠好学不?是不是会刨木花就行?” “傻丫头……”老木匠刮了一下我的鼻头儿。 “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儿,拉锯断料、拉线弹黑、刨推拼缝、深凿细钻样样都是学问,样样都有理儿,和你说俩口诀……” “口诀?” 当时我还没上小学,只会背到五以内的乘法口诀。老木匠一说口诀,让我愣了一下。 “对啊,口诀,木匠口诀:认表里儿,辩木纹儿,不戗茬嘞不费力儿’。在刨料前头,你得先瞅瞅木头表里儿和木纹儿,顺纹儿刨,戗茬可不行的。” 老木匠小心地把烟斗搁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转身麻利地从一堆木料中捡起一根小木方,他并起中指、食指和无名指抚着木纹给我看——那一圈一圈浅淡的木纹,像极了梦的样子,神秘而悠远。 我一直相信,每一棵树都是有生命的,它们向上的站立姿态,因昂扬而充满力量。 “嚓——嚓——” “嚓——嚓——” “丫头,学用刨子,要记住‘立一卧九,不推自走,立二卧八,费力白搭’。” “立二握八,费力白搭?哈哈哈……”我痴痴地笑。 “你来看这儿,我说的就是这个刨子在刨床上这个斜坡儿,这个小斜坡儿,看到没有……” 我蹲下来,抬起脸,下巴上方的木料和刨子安静地叠加在一起,也许,只有刨子恰到好处的分寸感才可以擦亮一棵树最美的季节。 “嚓——嚓——” “嚓——嚓——” 老木匠额头挂着细密的汗珠…… 后来,在我每每看到半截铅笔,或是遇到喜欢的树,它们都会隐隐地为我勾勒出弥漫着木香的记忆:老木匠弓着背专注地刨着木料,一朵朵木花无声地落在地上…… 内容选自 《相遇,白桦树》 魏晓曦/著 翌平主编“童年中国书系”之一 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 新媒体编辑:袁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