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鸡图(图片来源:网络) 文 | 关山远 不久前,清华大学推出了人文讲坛,作家格非首讲“重返时间的河流”,他说,空间本是时间的附庸,但是后来,“对空间的热衷和迷恋压倒了对于时间和意义的关注与深思。最后,时间干脆被取消了……”格非说的是文学时空观的演变,但笔者突然想到了明朝末年的官场,各种奇葩的人与事,一群痴迷于互掐的文臣武将,上演着让后人痛惜与痛恨的“斗鸡政治”。 但是当年,他们会顾及后人的感受吗?他们假装忘记了时间,他们的世界坍塌为一点,小小的斗鸡台,个个怒发冲冠,抓住一切攻击对方的机会,放大与凝固那一击而中瞬间的快感、敏感、成就感,浑然不顾时间若洪流,汪洋即至、大厦将倾,他们华丽的羽毛、锋利的硬喙、专一的进攻,都不是时间的对手,都注定了灰飞烟灭的命运。
一直特别感慨卢象升之死。 崇祯十一年农历十二月十二日,河北巨鹿贾庄,明军主将卢象升的五千人陷入了清军八万大军的重围,血战中,部下一个个倒下,他也身中四箭、四刃,仍格杀数十人,后来因战马跌倒在地,他被杀害,年仅39岁--跟岳飞遇害时一样的年龄。 后人常把卢象升跟岳飞对比,不仅因为他的勇猛(卢被誉为“明末四大猛人”之一),更是因为两人极其相似的悲剧命运,因主战而被主和派害死。其实,卢象升可以不死的,他虽是江南书生出身,但特别能打仗,武艺娴熟、气力过人,又特别有人格魅力,训练出了明末战斗力最强悍的“天雄军”,把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等人打得一点脾气都没有,获赠绰号“卢阎王”。 但这一仗,他的敌人不仅仅是清军悍将多尔衮,还有自己的同僚:杨嗣昌、高起潜,前者是兵部尚书,后者是镇边太监。 卢象升与杨嗣昌的矛盾,在于政见不和,前者主战,后者主和,两人曾当廷争吵,杨嗣昌怀恨在心;卢象升与高起潜的矛盾,则源于高起潜这个太监贪婪可鄙,常仗着崇祯皇帝宠幸,大肆索贿,别人都不敢得罪,卢象升偏偏不买他的账。 清兵铁骑横卷而来,卢象升奋起抗击,但他名义上“总督天下兵马”,却被杨嗣昌捣乱,只给了他1万士卒,他的精锐天雄军大部以及原本应由他指挥的关宁铁骑,皆被高起潜扣着。卢象升带着这1万人守巨鹿,屡败清兵。杨嗣昌一看,又开始使坏,从卢象升麾下划出5000人归高起潜。 决战前夕,卢象升派部下杨廷麟去50里外,找拥兵数万的高起潜要求援助,这个太监理都不理。卢象升带着他的五千残兵,饥寒交迫,只能靠饮水充饥。决战那天早上,他出帐来,自知此战必死,遂对将士说:“吾与尔辈并受国恩,患不得死,勿患不得生。”众将士无不失声号泣。这五千将士全部牺牲,最后时刻,有部将挽着卢象升的战马,想突围出去,卢象升不允,力战而死。 史载,卢象升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劝他突围的部将厉声说:“我不死在疆场,要死在西市吗!”这句话极其悲凉。卢象升死后,去搬救兵未成功的杨廷麟回到战场,在尸山血海中找到了卢象升的遗体,他的铠甲下,还穿着服父丧的麻衣白网……此时远在京城的杨嗣昌,已经给卢象升安了一个“怯懦畏战”的罪名,听说卢的死讯,还不相信,特地派人现场查看,确认他的政敌真的死了,他又扣下地方官员的奏折,一直拖了八十多天,卢象升的遗体才得以收敛。 这是多么深的仇恨啊。难怪卢象升临死前说,宁肯死在疆场,也不愿意被同僚罗织罪名,押赴刑场砍头。 卢象升画像(图片来源:网络)
卢象升殉国前一个月,76岁的孙承宗也给生命画上了一个悲壮的句号。 清军包围河北高阳城时,前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孙承宗正好辞官在高阳养老,他不顾高龄,率全家守城,高阳城防薄弱,又无援兵,仍然守了三天。城破时,孙承宗被俘,拒不投降,被勒死,他的五个儿子、六个孙子、两个侄子、八个侄孙战死,孙家百余人遇难。 也有一说,多尔衮命令清兵把孙承宗绑在马尾巴上拖死。清人恨极孙承宗,在他们还叫“后金”的时候,孙承宗就是他们望而生畏的对手了。史载,孙承宗相貌奇伟,“铁面剑眉,须髯戟张”,声若洪钟,震撼墙壁,一看就是很强势的人。他也确实有强势的资本--当过明熹宗的老师。在后金紧逼、辽东大震之时,孙承宗主动请缨为督师,皇帝很感动,亲自将孙承宗送出宫门,并赐尚方宝剑。孙承宗坐镇辽东四年,制定积极防御政策,重用袁崇焕等名将,将前线局势稳定下来。 孙承宗是个优秀的战略家,在一堆人嚷嚷着要退守山海关的时候,他力挽狂澜,坚持修筑宁锦二百里防线,前后修复九座大城,四十五座堡垒,招练兵马十一万,开疆扩土四百里,屯田五千顷,对此后的抗清大业影响深远,如果不是吴三桂投降,清军根本无法逾越山海关。但是功勋卓著的孙承宗,仍然被罢官。他得罪了两类人:一类是阉党,一类是意见不合的同僚。 这其中的争斗错综复杂,简单说吧:手握尚方宝剑的孙承宗希望挑选最能干的官员来贯彻自己的积极防御思想,被他建议罢免的官员自然对他恨之入骨,例如前辽宁经略、后任兵部尚书的王在晋,此人绝对蠢材一个,诋毁孙承宗不遗余力;以魏宗贤为首的阉党见孙承宗在前方干得风生水起,极力想拉拢他,被拒绝,也怀恨在心,暗中收集黑材料,关键时刻跳出来狠辣一击。 孙承宗有两次被罢官回乡:一次是他力挺的部将中计身亡,损失400人;另一次是他派人刚刚修复了被清军捣毁的大凌河城,没多久又被清军捣毁了。仔细分析,这两件事跟孙承宗关系都不大,即使有牵连,但比起他的功勋,又算什么?孙承宗却恰恰被暗算成功。这就是晚明“斗鸡政治”的特点:为了反对而反对,为了对掐而对掐,一点小事,无限放大,上纲上线,一定要置对手于死地。 孙承宗画像(图片来源:网络) 相比于孙承宗两度罢官回乡,明末另一名将熊廷弼,下场更为悲惨。熊廷弼受命于危难之际,当时萨尔浒之战中明军十二万大军惨败,重镇开原、铁岭陆续失守,熊廷弼很能干,没多长时间就让军心民间稳定下来。熊廷弼身高七尺,有胆量,晓军事,擅长左右开弓放箭,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不过他脾气火爆,禀性刚直,喜欢骂人,不甘谦恭下人,得罪的人也不少。他刚稳定局面,就被告黑状,辞官回乡了。没几年,沈阳、辽阳相继失陷,朝廷又想起了熊廷弼,于是皇帝把当年诬告他的那些官员免职,请他复出,再回前线。 这一次,熊廷弼任经略,王化贞任巡抚,很快两人之间又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矛盾因小事而起,但熊、王二人背后不同的派系,却注定了这是一场有你无我的死掐。熊廷弼为楚党,但与东林党关系密切,而王化贞则背后有阉党支持。史载:熊、王二人“终日争战争夺”,他们相互弹劾,进而发展到意气相加,举凡一方赞同,另一方必反对,反之亦是。结果,“刍粮腐于海滨,器杖朽于沙碛”,无人过问。熊廷弼向其他官员散布:“抚臣不做实事,不说实话。”王化贞矢口否认:“何尝不说实话、不做实事?”他们之间的严重对立,弄得下边将吏“掣于两难”,无所适从,“士卒疲于进退”,而“诸道将俱浮沉于战不战、守不守之间,笑啼不敢,而凡事牵制多矣”。经抚不和,已闹到“通国皆知”的地步。 后来,因为辽西溃败,熊廷弼、王化贞双双被捕下狱。当时正值阉党气焰嚣张,残酷迫害东林党人,熊廷弼被杀,时人看得很清楚:“廷弼不死于封疆而死于时局,不死于法吏而死于奸党也。”阉党本来计划过几年再把王化贞捞出来,但没料到崇祯继位后,干掉了魏宗贤,阉党失势,旋即王化贞也被斩于西市。 作为一代杰出统帅,熊廷弼之死,是明朝不可挽回的巨大损失,时人悲叹:“使廷弼尚在,安有虏马之南牧乎?”熊廷弼死得很惨:头被割下来,传递“九边示众”,尸体遗弃,不准安葬。家属被驱逐出京,阉党趁机赶尽杀绝,纷纷无中生有诬告他生前侵吞军资,抄家没抄出什么,就迫害他的家属,结果,熊廷弼长子熊兆珪被逼索赃金,悲愤自杀;其女熊瑚愤激过度,吐血身亡…… 熊廷弼塑像(图片来源:网络)
读晚明史,常有椎心痛恨之感,从时间上来看,国家已危在旦夕,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但从空间上来看,作为国家梁柱之文武百官,犹在捉对厮杀,攻击不休,每人的借口均冠冕堂皇,但并非为了救国救民,也不是为了天地君亲师,或曰:为了真理。他们更多只是为了个人或者党派小团体的利益,逞口舌之快,作意气之争。 不可否认,即使在最黑暗最绝望之刻,晚明也有杰出人物,试图挽狂澜于既倒,对历史负责,对时间负责。但是在当时极其糟糕的政治生态下,斗鸡环伺,他们又如何能超脱?他们又如何能够摆脱悲剧的命运? 晚清名臣左宗棠读卢象升传,不禁感叹:“如此际遇,诚为天下志士恨。” 近代历史学家蔡东藩也评价说:“熊廷弼、孙承宗二人,为明季良将,令久于其位,何患乎满洲?廷弼可杀,承宗可罢,镇辽无人,满军自乘间而入。明之祸,满洲之福也。虽曰天命,宁非人事?” 在卷帙浩繁的晚明史中,永远活跃着这样一批人:不会打仗,只会打嘴仗;不敢到前线立功,只擅长在后方争功;不懂治国,只懂整人。他们是最猖狂的斗鸡,他们最得意之处是:任你拥兵百万,任你杀敌如麻,任你威震边陲……若你不是我圈子人,不站我队里,照样搞死你! 有时掩卷叹息,恨不能穿越历史,告诉那群斗鸡们:要怎么才能让你们明白“团结就是力量”? 事实上,晚明军事史上少有的几个亮点,例如袁崇焕成功守宁远,瞿式耜成功守桂林,均是上下齐心、文武无隙的结果,但更多时候,明朝人尤其是上层人物根本不知团结为何物,兵败如山倒,呼啦啦大厦倾,昏惨惨灯已尽。尤其令人绝望的是:崇祯自缢身亡后,南明小朝廷内还在残酷争斗,他们真以为时间不再有,世界就凝固成一个小小的斗鸡场。 史料记载了这么一个细节:南明大学士苏观生在广州拥立唐王,建立绍武政权。苏观生被封为建明伯,掌兵部事。此人自视甚高,但没啥本事,如今大权在握,更是不可一世。他上任后没想着去防范清兵,首先是清除异己,培养自己的势力,还跟同属南明的桂王打了一仗,自相残杀。绍武政权成立不到一个半月,就被灭了,是南明最短命的政权。当时清兵逼近广州,下属频频报警,苏观生不信,等到清兵进入广州城东门了,苏观生才开始召集守兵搏斗,但哪里还找得到人? 苏观生的死,颇有戏剧性:他当权后,有个叫梁鍙的吹牛大王过来投靠,苏观生把他当成人才,安排为吏科给事中,相当于今天组织部处长。清兵进城了,苏观生慌慌张张地去找梁鍙问计:怎么办?梁鍙能有什么办法,回答说:“死尔,复何言。”确实,在明末清初,城破之际,自杀是明朝官员的一大归宿。于是苏观生入东房,梁鍙入西房,各自关闭房门自缢,其实都不相信对方会死,苏观生停留一会儿听听动静,梁鍙故意扼着自己的喉咙,装出要死的声音。苏观生信其已死,自己便自缢了。第二天,梁鍙献出苏观生的尸体投降了清军。 这种人,临死之前都不忘算计对方,偏偏掌了大权,又如何能够拯救国家? 不妨读读卢象升在百般掣肘之下、苦闷烦恼之中给舅舅写的一封信:“甥以孑然一身,独处大风波患难之中,万死一生,为朝廷受任讨贼之事。海内竟无一人同心应手者,唯见虚谈横议之徒,坐啸画诺之辈,望恩修怨,挟忿忌功,胸鲜隙明,喙长三尺,动辄含沙而射,不杀不休。若非圣天子明察贤奸,任人不贰,则甥已早毙于刀锯鼎镬之下矣。” “喙长三尺,动辄含沙而射,不杀不休”--卢象升用渗着血泪的文字,精确描摹了斗鸡的模样,不过,他还是美化了崇祯皇帝。崇祯此人,多疑易怒,刚愎自用,刻薄寡恩,又优柔寡断,偏偏还死要面子。他不相信前方将士鲜血凝就的忠诚,偏偏被深宫内一些摇唇鼓舌的佞臣、太监所忽悠,无论是被离间杀袁崇焕,还是逼孙传庭出潼关作战,尽干些自毁长城的事,又哪里能担起得“明察贤奸,任人不贰”这八个字? 还是古人陈志岁《斗鸡》一诗写得深刻:“五亩田平踏迹新,噍群围处起禽尘。常说和生犹未得,挑唆血斗是何人?”
近日听一个朋友讲了300头羊的故事:在特别寒冷的冬天,羊群挤成一团,都知道越挤到中间越暖和,于是每头羊都往中间拼命挤啊挤,被挤到下面的羊被踩死,一层一层,直到踩到顶端的那几只羊发现,自己已经是孤零零的了,自己将被真正地冻死……这个朋友总结说:“每天我们都会思考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一路走来会发现,其实老天一直在给我们提示着什么。” 听到这个故事时,笔者又想起了明末那群人,互掐对啄,结果也如这群羊一般,同归于尽。晚明气数渐尽,天时、地利都不行了,更要强调“人和”,但偏偏在“人和”方面,错得更多。他们身处一间危房之中,外面,狂风呼啸,外敌撞墙;里面,他们本应团结协作,亡羊补牢,却偏偏彼此赌着气,也开始拆墙了,不仅拆墙,还拆顶梁柱。这房子不塌才怪呢,然后,一群人埋在里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们遗忘了时间,时间教训了他们。 这片历史的废墟,是对后人最好的警醒:要团结,不要搞“小圈子”;不要当只会红着眼缠斗的鸡,要做有时间感的鹰,展翅于天,感悟时空。 “耿耿星河,天下千秋”,历来是中国读书人的精神追求。是的,我们都在时间中,时间是由无数点组成的,某一个点,绝对不可能静止,更不可能是我们的一切。 还是格非在清华大学的演讲说得好:我们不能放弃了对意义的寻找,沉湎于令人愉悦的空间性事物中,“因为无论如何,空间性事物本身并不产生意义。没有对于时间意义的沉思,空间性的事物充其量不过是一堆绚丽的荒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