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春天，簪在头上的樱花转瞬就会凋落。然而这世上总有无数的美让人留恋：青海波纹上的漏花薝葡纹茶碗、落日楼头镜中的夕阳、更有那直抵心底柔然之处的音乐。整个浪漫主义时期，如果没有肖邦作品的话，将失去最动人的光彩，那里有细微体贴的温暖，有难以抑制的激情，有波澜壮阔的乡愁。色彩是梦想的语言，深奥而神秘。溪水中泛着金黄色的流光，令人着迷犹豫什么呢？为什么不能把喜悦的金色倾倒在画布上？为什么不把这种美丽用音符描摹出来？

        “天才降临在波兰骑士的身上，上帝允准他说，你必弹琴，并发金石的声音，天才像门徒一样，要求承担责任。”我一直怜爱天才，我担心他们受苦受难，担心物质的匮乏会引发如清代诗人、文学家黄仲则的概叹：“百无一用是书生”。看罢一会《李斯特论肖邦》又听听肖邦的音乐，激情如火燃烧，诗意似水汹涌。雨窗作画，笔端便染烟云，春夜呤诗，纸上如洒月光。心怀愁绪，音符则是点点泪花。肖邦令人叹服的天赋就是把情绪转化成音乐的自然表达能力。肖邦在键盘上精微的追求终将钢琴的魅力发挥到极致。悠长的引子之后，连串充满力量与感情的音符倾泻而出——知道这是什么作品？这是当初第一次听一首曲子的惊叹！第一串音符就被彻底征服——美不可言的《第一钢琴协奏曲》。

        吴歌和西曲，多以女性为中心的情歌，曾被讥为“儿女情长，风云气短”，肖邦的音乐也有类似的说法，最著名的是舒曼所说的“花丛中的大炮”，战地浪漫曲落得个胭脂粉气。然而我个人却并不认同用这个词去形容心目中的肖邦音乐，正如李斯特说肖邦音乐：“他千变万化的特质不容易被掌握。”一言以蔽之，虽纤美，但不缺乏英雄情感。肖邦是极为匠心独运的对位法高手，他音乐动人的表面下，藏着规划、复音、和声创意上的纪律，真正能跟他分庭抗礼者据说只有后来的瓦格纳。肖邦遗世独立，站在浪漫主义时期音乐的高峰，无人不敬仰，包括柏辽兹、舒曼、李斯特、门德尔松……肖邦一生创作了大约二百部作品，其中大部分是钢琴曲，著名的有：两部钢琴协奏曲、三部钢琴奏鸣曲、四部叙事曲、四部谐谑曲、二十四首前奏曲、二十首练习曲、十八首波兰舞曲、四首即兴曲等等，被誉为“钢琴诗人”。

        今天是纪念肖邦206年华诞的日子。肖邦作为一个杰出的波兰民族音乐风格作曲家而拥有非常独特的历史地位，在19世纪欧洲音乐发展历史中，波澜壮阔的民族音乐风格占有主导地位。听听他的《英雄波兰舞曲》，那是怎样的一种豪情逸致！怀着对波兰历史深刻缅怀，肖邦倾注全部爱国热忱。传闻他写这首曲子过程中竟真切地听到波兰先辈们的脚步声。阿格里奇有男人的霸气与激情，千钧有力，铿锵不息；鲁宾斯坦演绎得驾轻就熟，彰显处变不惊的英雄气质。《玛祖卡舞曲》是肖邦一个独特的创作领域，总计51首，在整个钢琴音乐文献中提起《玛祖卡》，首先想到的就是肖邦，他大量的、闪耀着特异光彩的《玛祖卡》最具波兰泥土的芳香。评论家们说，《玛祖卡舞曲》是肖邦对故乡、土地、人民的生动感受，是波兰人民的“整个灵魂”，正是草叶黄，泪汪汪，夜不眠，思故乡的写照！

        李斯特、舒曼、肖邦同属浪漫主义音乐时期标志人物，探寻肖邦音乐，对他们的论著必须重视。《李斯特论肖邦》中李斯特惊叹“天才降临波兰骑士”，沿袭中世纪最浪漫的“骑士精神”，男人效忠的如果是一个女人，他绝不会成为别人的笑柄，骑士会用他的生命去捍卫尊严，为了那份与生俱来的高傲与自信，生命，是可以拿去的。身体孱弱的肖邦，当然会多愁善感，此情无关风月，他也曾为爱去决斗，跟乔治·桑的老情人Mallefille的一次决斗，为的是男人的尊严。浪漫主义的叙事表现了自己文本的一种贵族气质，《军队波兰舞曲》音乐中，深刻而动人的虔诚，闪烁着的正是浪漫的骑士精神；《C小调夜曲》（作品48之1）音调带有夜曲中罕见的英雄性格。肖邦的学生乔治·马提阿斯说道:“在肖邦的音乐中,感到有充满力量的波兰灵魂，这里有他的骑士精神、英雄气概、戏剧性、温柔的感情、悲哀以及对祖国的深切思念。

        为什么说探索很有趣味？一个例子，升c小调《幻想即兴曲》（Op.66）是一首难度较高的曲子，弹奏时激烈程度与手指伸张会使手发痛，不能弹得时间久。中段的降D大调，有优美如歌的旋律，带入一个幻想中的美丽世界。左右手节奏不同不是难点，四个升记号的升c小调转到五个降记号的降D大调时头脑高速运转也不是难点，真正的难度是内在的激情爆发力与速度，没有速度与力度就发现不了里面隐藏的秘密。肖邦有一段是把一条旋律线藏在低音部，也就是左手的各小节里，并且是在一小节密密麻麻的音符里只占旋律里的一个音符，以此方法，在连续的小节里藏着其他旋律线的音符。没有一定的听力是听不出来的，非常精妙。要想手指跑起来，必须慢慢练，不急于求成，收放自如是在相当熟练的基础上才能涌现这种美好的感觉的。其实，音乐中无数的神奇与趣味等着去探索，英国作家E.M.福斯特的这样一段话：“不识艺术，向前路只有一条；识艺术会引发你走向许多条路，极广阔的道路。”记得一年生日，找一个悄悄的角落，藏下自己的心愿，年华如期而至，在特殊的日子开始弹奏肖邦的幻想曲，愿自己永远不要失去梦想，不要失去对美的追求，无论你经历什么，在一些学习中，慢慢会豁达自信。

        肖邦钢琴曲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夜曲，充满了斯拉夫的精髓。深夜的宁静，旋律梦一般清幽柔美，那晶莹剔透的夜曲啊，是歌唱的心灵与夜之契合。恨锁着满庭花雨，愁笼着蘸水烟芜，美的声音是如此轻柔，她只潜入最自我的灵魂。“我个人偏爱波兰的秋季，还有它温柔、忧郁的黄昏，此时大自然浓淡相间地涂着金色、棕色和黄色，成为肖邦一些最动人夜曲的天然背景。”这是阿图尔·鲁宾斯坦对波兰、对肖邦夜曲的深情描绘。所有的柔情与倾诉都在其中，纯粹之极，为什么内省中的抒情才是最美、最动人的！在色彩斑斓的音乐画面中，夜曲蕴含着如此深邃的神秘感，真令人惊异！

        肖邦的诗意可以用“雨”来形容：红尘深巷听无边之雨声，轻盈又雅致，令人不由自主地希望它能一直无休止地延续下去。《降D大调前奏曲》（雨滴）——1838年，肖邦远离祖国，一个大雨倾盆之夜，肖邦孤独寂寞，病魔缠身，期盼着乔治·桑回到身边。雨滴就是在这种幻觉的状态下诞生的。晚唐诗人温庭筠《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此诗词也是此种雨滴的意境。开满萩花的虞人的院子明明很小，但屋轩的下风吹落的露水却淋漓如雨。下着雨时最美，无人打搅的静，雨后，如幽壑深了。

        “最近在褐色的夜晚，我站在桥上，远方传来歌声；如金色的水滴涌出，布满颤动的水面。凤尾船、灯光、音乐——如醉了，游漾入幽暗的黄昏。我的灵魂的琴弦，被不可见的手拨动了，秘密地对自己吟一首船歌，因绚丽的净福而颤栗。——你们可曾有人听见？”船歌经过一连串华丽的演绎，再到一段威尼斯风格的段落，水波荡漾之下《船歌》到达最后的辉煌，何人能抵挡这种风情呢！有评论说，“肖邦自己告诉我们，他的《玛祖卡舞曲》不是供跳舞用的，他的《夜曲》也不是单为了描绘夜的甜蜜或柔情。那天启的旋律是由水晶般的泪珠和蓝宝石般的星星串成，不落窠臼的和声织成奇幻诡异的色彩，每一个音符都散发出诱人的芬芳”。这是多么美而透彻的感悟呀！透明的诗意，望到了星河的空寂之美。

        在探寻肖邦音乐为何具有“美丽与哀愁”之美时，终于找到一种让自己信服的理解。浪漫主义表现出欲盖弥彰的灵魂之忧伤，那是一种雅致的、有文化的、大同主义的美，肖邦音乐的诗意是时代特征与民族情结等等的综合反映。从十九世纪上半叶的哲学、文学诗歌、美学、绘画等来看，正属于康德所说的“浪漫主义英雄之忧郁”，康德在《美与崇高感觉的观察》对那个时代有这样的描绘：“有忧郁倾向的人，定义并非他没有人生乐趣，终日阴郁愁思，而是说，他的感觉超过一个程度，或走上错误道路之时，灵魂的感伤比较容易影响精神的其他条件。忧郁者最主要的情怀是崇高。甚至美（他对美的感受同样强烈）也不只令他陶醉，还引起他悦慕，令他感动，主要是崇高的感觉。”到此，我们不得不对忧郁者产生仰视，他们是真正拥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旷世情怀，因为他们的痛苦与哀愁，直接诞生让我们惊叹的不朽的作品。浪漫主义“为艺术而艺术”的精神下，美成为一种要不计代价才能去实现的境界。时代趋势引进一个唯美的世代，这个世代将浪漫主义感性推至极端，夸大其每一层面，到达颓废之境。

        “在所爱的人身上看见自己的广度”，里尔克深刻揭示爱情的秘密。肖邦就像那枯萎的葎草，期待被一场温暖的春雨浇润，对浸染在浪漫主义氛围中的艺术家们来说，爱情体验无疑是构成他们整个精神生活的重要部分。“女人的作为，能让男人心旌荡漾、神魂颠倒。”《徒然草》的作者是一名高僧，他的话语很有趣味，品尝之间忍俊不禁，他继而道：“是以用女人的发丝搓为绳索，能够拴住象腿不令其动；以女人的木屐削而为笛，横吹之声能令秋日之牡鹿集于眼前。”肖邦的初恋，由于门第之见无情断送，失恋的痛苦难以言说，相信一般男人比女人更能体现胸襟与豁达，但是肖邦是敏感细腻的，愁肠百结可以达到一个艺术创作高度的题材，肖邦写下了“Moja bieda”(我的悲痛)！待到五月橘花放，依依旧梦牵人肠，难忘佳人两袖香。1836年的巴黎，肖邦与最具风情、最另类的小说家乔治·桑相知相惜，开始一段音乐史上瞩目的缠绵情史。开始以为乔治·桑对肖邦的帮助更多，但事实是怎样的？看看肖邦这段原话：“我并不因为帮助她度过她一生中最微妙的八年而后悔，那时女儿尚未长大，而儿子在母亲面前还需要照顾。我对自己咽下的一切并不惋惜”。与乔治·桑同居，有柔情蜜意，有相互扶持，也有最终不回头的分道扬飙，诸多原因，不得而知。天山鸟飞绝，故人两相忘吧！然而肖邦至死也忘不了她，他，自始至终情深意长。是夜有灵鸟，立在枯枝头，久久唱着哀悼情人的歌，任月光染白她灰败的羽毛。真相隐藏在圆舞曲激动的悲哀里，最后他还想在桑夫人的怀抱中长眠。以前看到乔治·桑的相片，都是以一个有气质的老女人形象出现，又说她很富有，印象中肖邦才不到三十岁，让人情何以堪。后来资料看到，两人年龄相差才6岁，真是非常正常的爱恋啊，根本算不上惊世骇俗，也难说是什么“俄狄浦斯情结”。不断悲叹，这人生与男女恋情比梦幻更为虚幻。不得不说，肖邦最优美的乐章多是在跟乔治·桑相恋、在可以听到从田野的远处传来牧羊人粗犷嘹亮的歌声的诺昂庄园写的。从情著到情尽，从入梦到出梦，万象皆空。

（乔治·桑）

        肖邦的音乐迷人美妙，然而创作过程缺相当艰苦，乔治·桑是这样描述的：“他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哭泣、踱步，折断鹅毛笔。一个小节的音符他需要重复和改变上百次，写了涂，涂了又写。第二天再重新开始，细心而又不断失望地坚持着不懈的努力。有一次，他花了数星期只写了一页曲谱。改来改去，最后还原成了作品初稿的模样。”正是这样把孤独、痛苦、忧郁的生命体验倾注到音符中去，成就了那些撼人心灵的杰作。唯有热爱与神圣使命感才能把创作推向崇高。看溪水幽谷，听蚕虫鸟叫，那里有更深的静，更深的夜。很少有人能达到那样的高度，所以艺术家多半注定是孤独的，“去年的白雪如今安在？”在世间“务实者”看来也许近于可笑，然，正是这类超越了凡俗视野，超越时空的思考问题，显示了人之为人的高贵与尊严，人类艺术的本质或可从中一窥。

       如果没有战乱没有离别，肖邦会在他的祖国波兰的葡萄园里编织着美丽的音乐之梦。然而1830年，他不得不乘着马车，保持着天生的贵族气质，风尘仆仆来到巴黎，虽踌躇满志，却难掩离乡背井之苦。“上帝如果爱一个人，就叫他流浪，东跑西奔，溪流、田野、高山和林莽，穹苍下随处可以安身。”塞纳河畔是艺术之都，活色生香，衣香鬓影，这里有音乐家李斯特、柏辽兹，诗人波德莱尔，还有雨果、巴尔扎克、大仲马等大文豪，他们在此都写下了不朽的巨作，还有后来各画派在塞纳河边细心地观赏和描绘着日出和晚霞。巴黎从来都是浪漫之都。很快肖邦征服了巴黎，“我们亲爱的弗里德里克风靡巴黎，整个城市为他如痴如醉。”然而，祖国波兰却陷于无情的战火之中。《肖邦在巴黎》中，友人写给肖邦的书信道：“你已经达到了苦难和诗歌的顶峰，你创作的美妙乐曲深深浸入每一颗心。听者是独自与你相处，即便是在人群中。”萨义德说流亡者：“大多数人只知道一个文化、一个环境、一个家，流亡者至少知道两个，这个多重视野产生一种觉知：觉知同时并存的面向，而这种觉知——借用音乐的术语来说，是‘对位’的。”肖邦羁旅他乡，一弯凉月伴孤舟，飘零已久，痛苦萦绕后半生。“梅雨过，萍风起。情随湘水远，梦绕吴山翠”，后来众多有国难回的人也是这般泪眼回望遥远的故乡，包括后世远远崇拜着他的拉赫玛尼诺夫。

        与肖邦39岁英年早逝一样命途多舛的可怜人儿，是同为患肺结核的林徽因。一身诗意千寻瀑，“你爱这里城墙，古墓，长歌，蔓草里开野花朵。好，我不再讲从前的，单想，我们在古城楼上……”这位民国才女美貌与智慧兼具，身上散发着文艺、学术、哲学三种气质，最难得的是，她在国难时表现出女人难得的刚烈。纷纷扬扬的各种版本爱情故事，不足以还原真实的林徽因。醉里簪花弄清愁，诗意是美好的，正如肖邦音乐，一切都在闪烁着色彩，所有绚丽的梦与激情都在诗意的音乐中。“任何时代和任何种类的艺术作品中，真正能使人感动至深甚至心灵受到强烈震撼的东西，往往是人生中有价值的东西遭到毁灭而又无可挽回之时的悲情。一部感人的文学作品，深藏其中的人生感悟往往可以概括为两个字：遗憾。”从一百年前希尔顿寻找香格里拉的《消失的地平线》到今天反映战争题材的电影《钢琴师》以及殖民地时期湄公河上杜拉斯的《情人》，我们的世界处处与肖邦的音乐相逢。